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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31日晚,毕玉奇先生召集的一众九人聚集在博山叠羊路一个电器工作室,因着主人是资深音乐发烧友,有专业级别很高的音响配置,这里便成了音乐沙龙。通体玻璃门窗隔音效果不错,外面根本不知屋内正举行一场朴素的音乐欣赏会。此前,为这事玉奇先生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先是夸赞音乐好,再以商量的口吻说得为作者做点事,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郑重其事。他说要看我的时间,我则因手头事稍见秩序,不至于心猿意马,便答应近期随时都可。约好了七点半,大家提前都到了。玉奇先生说,你先说说吧。我这才明白“看我的时间”的用意,以他的判定,我该是最为了解音乐作者的。此时,缺席的作者却在两千多公里外的深圳忙着演出前的调音,他就是王磊。这让我好生难堪,说实在的,我对王磊了解并不多。只好硬着头皮勉强做了个开场白,把自己了解的丁点儿,毫无逻辑地一股脑倒出来。听音乐是正题,四张光盘,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时间已经很晚,大家七嘴八舌谈论一番,从音乐结构到编配形式,从流行趋势到文化融合,从创作艰辛到生存状态,从地域文化影响进而谈到博山走出去的音乐人、艺术家的艺术成就,甚至谈到能否通过某种组织形式集结这些艺术家们为地方建设发展发挥作用云云。一方号召,八方响应,自发雅集,作者缺席,一气听一位本埠音乐人的四张专辑,于我于到场的各位,怕是平生第一次。清茶一杯,闻韶忘味,且听且议,阐幽发微,九人者毕玉奇、刘培国、徐传国、丁春林、高峰、韩东升、孙发斌、解忠、宋光辉,翌日,我将雅集照片发给王磊,还未卸下演出疲惫的他以惯常的温和的方式感念不已。2020年春节前,王磊带着妻儿回博山老家过年。腊月二十六,他在沈斌录音棚忙活了一上午,中午,我们聚在颜山国际生活小区一个小饭店包间里。沈斌因课匆匆离席,余下三人从午饭聊到晚饭前,另一位是与王磊初次相识的毕玉奇先生。这是我第二次与王磊吃饭,也是第一次真正的聊天。第一次吃饭得追溯到六七年前的春节刚过后,也是在博山一个家庭饭店,我去的时候已经近于散场,一屋子年轻人都是“北漂”、“南漂”,这是他们回家过年的仪式之一,聚餐后便各奔东西。那时王磊和后来成为他妻子的乐乐还在恋爱,有些卿卿我我,一身朋克打扮,但很是干净利索。他礼貌地与我搭话,声音很是轻柔,乡音未改。时间已晚,匆匆作别。玉奇先生是第一次与王磊接触,整个下午都是在谈音乐,无暇顾及其他,过后他几次问我王磊的生计如何,他深知众多艺术家生存不易,惺惺之情溢于言表。我说能在深圳拖家带口活下去,不至于揭不开锅。按时下的说法,王磊是独立音乐人。独立音乐人,我的理解就是以音乐为业的个体户。音乐,作为艺术,是纯粹的;作为产业,其所涉及也广。他如何营生的,我并不很清楚,许许多多独立艺术家如何营生的,我也不清楚。“独立”,显着自由,暗含艰辛。有次跟王磊视频,我传达玉奇先生的担忧,王磊温和地笑着说请您转告毕老师放心,我和乐乐的收入还算可观,只是所有的收入除去基本生活,都投入音乐创作了,而音乐创作的绝大多数,只为了喜欢,基本是赔钱的。人到中年的王磊,在外漂泊近三十年了。他的沉静温和,比我第一次见他时更明显,用他的话说,自从为人父后,他对生活、人生、音乐的认识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王磊静静地述说他的音乐理念,用尽量通俗的语言表达他对音乐的理解,偶尔涉及专业术语或行话,他会稍作解释,以使谈话顺畅,听者易懂。从这一点我便觉着他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侃侃而谈,他似乎渴望把谈话对象带入他设置的情境中。这是修养,这种修养让听者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强大,我想这种强大不止是音乐的,是对身处的世界和行进的人生的某种彻悟。他在博山还是说着比较娴熟的博山话,我注意到他示意或称呼对方时,不用“您”,更不用“你”,而是用“恁”,“恁”是早期白话里的“您”,读音同“您”,但在博山话里读三声的en,是使用非常普遍的敬辞。只是谈话,没有音符、旋律,我有他的微信公众号【磊落声音艺术】,那上面时常发布他原创的音乐作品。我便把那些盘旋在脑海还有些混沌的声音碎片,作为他谈话的背景音乐,奇怪,总有一个画面闪现,一位背负行囊的旅者缓缓走着,背后远去的是宽阔静寂的高低起伏地伸向天际的路。我刚看过坂本龙一的访谈,坂本当下的兴趣集中在对所有的声音的倾听欣赏,以便发见种种悦耳的声音所在。王磊和乐乐的组合称为“磊落声音艺术”,而不是“音乐艺术”,也许他更想从宽泛的声音当中寻找契合心灵慰籍的音符。这个提法让王磊有些兴奋,他说曾做过很多次无国界声音采撷之旅,就是寻找不同的好听的声音。磊落声音艺术,磊便是王磊,落则为乐的博山发音,便是乐乐,磊落其实更像王磊夫妇的性格,乐乐始终是开朗明快的,王磊则始终是温和坦诚的。心,敞亮了,音乐便磊落了。离开小店时,桌上的菜馔几乎未动,并非所有的游子贪恋家乡的美食,时下某种可悲,是将对食物的执著供奉于信仰之上。室外,路人行色匆匆,有些淡淡的年节气氛了。王磊春节后回深圳不久,就给玉奇先生和我寄来了前期所出四盘专辑,玉奇先生听过后几次给我打电话说,你抽时间来我这,咱得好好聊聊王磊的音乐,太好了,坂本龙一《末代皇帝》配乐,不过是占尽天时,王磊的音乐毫不逊色。王磊是博山电机厂子弟,父亲是电机厂职工,哥哥王岩早年“北漂”打鼓,后转行摄影居沪上,已经小有成就。妹妹利利,先天带病,这是我所知道的这个家庭唯一的不幸。但她生在这个家庭也是幸运,被医学判定早夭,却在父母尤其是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活到四十岁。幸与不幸,多是旁观者的臆断。说起妹妹,王磊总是一往情深,满含爱意,他说母亲当初知道妹妹的情况,坚持把她生下来,他说妹妹给一家人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家人丝毫没把妹妹当做累赘。2020年夏天,王磊因制作《厂矿子弟》专辑,会同导演和摄影回博山采录一些厂矿企业的场景,他把《厂矿子弟》和《利利》两首单曲的歌词发我微信,说这张专辑有个特殊就是加了两首歌,也算尝试吧,其他还是纯音乐。这时候利利已经去世,父亲也过世多年。我看到歌词很是平缓,见了面就问他利利的情况,王磊没有哀伤,他说妹妹给这个家带来最多的是亲情和对亲情的诠释。从歌词里很能感觉到他依然沉浸在亲情的幸福里:静静地,你来到,我的身旁;
你学会哭,又学会几句话,慢慢又都忘啦。
哦我最喜欢,看你微笑,跟你拥抱,
教你帮帮忙;帮帮忙,这让我知道…
说到父亲的离世,他有些感伤,身处中年,回忆当初的“出走”,为没能尽孝抱憾。他觉得年轻时总有些反叛,跟父辈对着干,直到自己为人父,才沉下心来平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他没有表露对当初“出走”的决定正确与否,走总是要走的,只是觉得违逆了父辈的一片苦心,报以反叛的“出走”不近人情。他只是隐隐觉得不该像父辈那样活着,要寻找他心中朦胧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底啥样,将来活成啥样,一片茫然。这使他的人生看上去除却父辈的按部就班,显然缺少明确的引导,其实不然。他将“出走”归结为对父辈管教的叛逆和对“一眼便望到头”的既定人生的抗争:你为我安排的路上,
是金属碰撞的巨响。
跳跃的麦芒上,
那细碎的夕阳。
这是他离开家乡多年直到父亲突然离世,在失孤之痛中反思自己的人生选择得出的结论,只是这个结论并不笃定。(我所谓的出走,是另一种接近你的方式,你的离去,是我认识你的开始。《厂矿子弟》歌词)他试图在某个年龄段对已经走过的心路做个总结了断,当然,他的内心情感自己最清楚,作为局外人,我在与他的长谈中很明确感觉到了他自己总结的“出走”理由的不完全不充分。有些东西并非来势汹汹,所起作用如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博山电机厂是老牌部属企业,所产电机用于航空航天,历来受到国家重视。因为企业性质及归属较高,计划经济时代,大量名牌大学的学生分配到厂里工作、安家,五湖四海,这种人才输入的同时也是多种文化样式的输入,更可以说是多种思潮的输入。电机厂曾经有过几千人的规模,生活小区就有好几个,经济效益好的时候,他们是迥出人群的,也就在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群体,这个群体中的异禀者成为衔接博山和博山以外世界的一个纽带。地道的博山人,尤其是城里人,没有这样的文化氛围,在改革开放初期,当地企业效益相对较好,安于现状,“老婆孩子热炕头”成为一种通行不悖的生活方式,“走出去闯世界”的念头基本没有滋生的土壤。而像博山电机厂这样的单位,原本就有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隐形的通道,那种文化碰撞所带来的冲动,无时不搅动着许多不安分的心灵。但凡心有微澜,“走出去”便像搭乘公交到另一个城市,是土生土长的大山里的孩子无法想象的。王磊的音乐之路,最初启蒙是中国式摇滚乐,以反叛精神为主旨的摇滚乐总有些内心躁动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走出去不必具备多么大的反叛精神,从王磊的情况来看,他的家庭没有施加给他太多的压力,他从小始终温和的性格也难以陡生说走就走的勇气,大概率可以归结为文化氛围的影响,这样的剖析或许能让目前仍然为当初“出走”伤了父子和气而心存芥蒂的王磊释然,倘若当真如此,父亲泉下有知也便欣然接受王磊“另一种接近他的方式”了。这种氛围产生的年代一去不返,崔健在谈当初走上音乐之路时多次谈到“部队大院”的文化氛围影响,部队大院不见得比电机厂生活区更大,但却更加五湖四海南腔北调,激发新的文化现象的可能就更大了。同是博山电机厂子弟的谢天笑则不同,他和王磊的性格迥异,他说他的人生大概有两种可能,当初如果不出走,现在就是黑社会。假设王磊当初如果不出走,现在会是啥样,人生哪有什么假设,走是必然,也是已然。我上学的那个年代,同学中多有电机厂、第一医院的子弟,即便当时就有某种感觉,他们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和理解、他们对知识获取的渴望、他们的言谈举止等等,与我等有很大不同,因为他们生活的那个圈那个氛围,有大量的知识分子,还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知识分子,是一批带有相对自由思想和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那个时代那样的一群人对地方文化的影响力可想而知。2021年的春节,王磊没有回博山,年后他寄来了《厂矿子弟》专辑,这是磊落声音艺术第五张专辑了,一块发行的还有乐乐的书稿。单曲《厂矿子弟》和《利利》是他亲唱的,他所谓的尝试其实是情到深处心孤独使然。声音很轻柔,没有哀伤,没有歇斯底里,他在轻声的吟唱中诉说对妹妹的爱,对父亲的爱,只是妹妹和父亲却再也听不到了。关于他们音乐的本质,说破嘴不如倾耳听。网络上多有现场分享的视频,我几乎翻遍。他们的公众号都有单曲推送,关注即可尽享。至于现场分享,推荐大家看一下2016年的《一席——大地上的美好》。《一席》是发起于2012年的一档现场演讲节目,影响力较大,大约每月一期,每期半小时左右,磊落组合以同名专辑《大地上的美好》为题,做了一期时长近五十分钟,堪称完美。音乐的分类是人为的强加,乡村、古典、现代、欧美、美声、民族、通俗、摇滚不一而足,音是声音,乐乃旋律,有旋律的声音是为音乐。磊落在做的是世界音乐,世界音乐是个啥梗,解说起来颇近学术,不占流量了,举个例子,颇为流行的班得瑞,据说就是世界音乐。王磊从最初的痴迷摇滚乐,到现在悉心创作世界音乐,这种审美转换也许能说明些什么。中国式摇滚乐历经四五十年,从地下渐趋地上,耐人寻味的是,被称为“摇滚乐之王”的崔健说我那些音乐哪是摇滚啊,是拾人牙慧的东西,中国距离出现自己的摇滚乐还早呢。被称为“摇滚乐现场之王”的谢天笑也说,写了唱了几十年,忽然发现自己的创作也许才刚刚开始。这两位“殿堂级”音乐人对前路的“否定”并非谦虚客气抑或愤世嫉俗,他们自有身处中心的考量,王磊的转型大概也是看透了什么吧。在一次腾讯视频线上交流活动互动中,有观众问王磊业余爱好有哪些,乐乐心直口快:王磊没啥爱好,不好色,只喜欢我,再就是音乐。王磊抱着贝斯,温和地略显腼腆地羞涩地笑了。宋光辉是淄博市技师学院的一名教师,时任淄博市技师学院电气工程系党支部书记、系主任。